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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康复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相约守护”体验日志] 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公司 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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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10月11日,周六。前往北京老年医院临终关怀病房进行为期一天的体验。雾霾下,到处灰蒙蒙一片,不知道是晴是阴,我还是希望在我不知多久以后的弥留之际,能有刺眼的太阳照在我脸上,让我干橘皮一样的脸重新蒙上光泽;阳光刺穿苍老的皮肤,让干瘪的躯壳重新充盈起来。这样,死亡起码不是一件令我寒冷的事情。

我之所以选择了这家医院这家病房,恰恰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令我寒冷战栗的事情,是思维上的绕行区。可他偏偏又是我人生的过程中和最终点要面对的,偏偏是思想家、哲学家偏爱的永恒命题。索性就去旁观一下,看看在死亡已经呼之欲出之际,受者的肉体和精神状态,生者的所作所为。如果说动机中还有不那么冷的一面,就是想通过扑面而来的刺痛和震撼,反思自己与日渐衰老的父母该如何相处,从情感上到形势上。

我跟随一位工作了十年的护士,看到了她一天的工作,看到了她负责的五个病房九位老人。这里的老人大多数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和行走能力,终日躺在床上,用浑浊的双眼望着惨白色的天花板。他们的身体上插着各种的管子,远远看去像一个提线偶人:用来进食进药的鼻饲管、用来排泄尿液的导尿管、用来静脉注射的点滴管、用来检测生命体征参数的仪器线。有一位老人的气管被割开来进行呼吸,发出像在黏液中吹气泡的沉闷的“咕噜”声,在情绪激动时像水沸腾一样剧烈。她的室友就安静地躺在旁边,眨着不见光泽的眼睛,面无表情。还有一位老人,只有右手和头部可以活动,在护工的询问下靠点头和摇头来表达自己的需求。患有十分严重的前列腺炎,从腹部插入一个橡皮管到身体里,依靠注射器的抽取排泄尿液。双腮塌陷,想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呐喊者那样。无法咀嚼,依靠鼻饲管。张着嘴,呼吸,露出失去了用途的牙齿和舌头。全身干枯,松弛,像用久而丢弃的皮沙发一样。整个病房听不见痛苦的哀号和呻吟,没有上下奔走的家属,更多的是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像一首交响乐的最后,所有乐器都会放慢节奏而逐渐偃声,灯光黯淡,幕布缓缓垂下,观众无论欣赏的或者听不懂的,都变得更加安静,屏气凝神静候最后一个音符飞入梁间。

而这一次我作为一个观众,确有突然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就像一个富翁不懂贫寒之家柴米贵一样,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全然不觉时间的宝贵,不体会生活令人眷恋的地方,不思考生命的可能性和突然性。似乎一切,在手里的、在眼里的、在心里的、未知的,都那么理所当然;似乎一切美好而回忆的、痛苦而遗忘的、默然而承受的、习惯而重复的,都那么顺理成章。只是觉得时间匆匆流逝,在每个昏昏欲睡的下午或是在回家的路上熟悉的场景中恍惚,心里一片茫然,好像失去了什么却说不出,好像想做点什么却迈不动脚。不愿或者不会思考,甚至不愿回忆,就像躺在被窝里被温暖包围,说服自己索性就这么闭着眼往下走吧。如果时间会让人深刻,那么等我行将就木之时,我也这样躺在床上,只有思维还受自己支配,我会想些什么呢?那些病房里的老人,他们会知道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了吗?电视机里演员的时髦台词他们能听得到吗?窗外施工翻出来的泥土,混着雨水的气息他们能闻得到吗?我想,我这样躺在床上,我可能不会去怀念我见过的美女、喝过的烈酒,因为那些享受过种种快感的器官,早就开始弥散着种种的痛苦了;我可能也不会去为不远的终点而惶惶,因为早就应该对如影随形的惶恐感习以为常了。我想,我会想起读书时某一个,没有课的周二下午的教室,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桌子上,连悄悄写下的圆珠笔的字迹都格外清晰。我坐在那懒洋洋的不愿拉窗帘,翻开一本书的第一页,觉得自己就像那本书一样充满了无限跌宕的情节和美好完美的结局,心下一阵窃喜。我会想起,这其实却是一本无聊至极的书,堆砌着空洞冗长的词语,虽然有感情流露,通篇却是在漫无目的地叙事。我会想,这作者糟糕极了。

我曾以为,活着本身就令人眷恋。但现在看来,了无生趣的活着和有尊严的死去,是个两难的选择。人们大多数是畏死的,死去万事俱灭。但在身体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生命之轻时,我怀疑人是否依然对活下去恋恋不舍呢?我看到了自己。我真正眷恋的事生活依然对我保留着一些希望和可能性,我真正享受的是和我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安静相处的时光,我真正骄傲的是我还在心底保留着还能蛊惑自己的理想以及思考的勇气。活下去并不足以美好,亦步亦趋漫无目的并不足以回忆或憧憬。我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和心思,盲目地追求来自别人的赞誉和认、沉迷于同一种种不同生活形式的比较、急功近利地把手段当作结果。一个没有自省的人生是不值得的。我要去追求自我的认同和实现、去寻找一种手段让心里平和下来、去感受在时间流逝内做了什么而不去理会在时间流逝外得到了什么。即使疾病缠身、贫厄交加,依然对生活热爱不止,对时间敬畏不减。我是旅行者,而非赶路人。

还有我的父母,颠沛半生操劳半生。生活和我加诸其身,已使他们行动迟缓、垂垂老矣。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念想都化成了对出门在外的我的不舍昼夜的思盼,而生活本身已退化为单调无聊的日升日落。每想起他们,就会有愧疚感和无力感。“父母在不远游”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两句话让我觉得如芒在背。在事不顺心时就会格外想念他们。打个电话聊上两句,仅此而已。跟他们说:“多穿点衣服吧,天凉好个秋”。

在病房里,有一位九十七岁的老爷爷,精神很好。白天坐在屋里看电视,或者让护工搀扶着在走廊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走回来,见到我还主动聊了两句。

“我家是扬州的,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啊,老爷爷。那好玩吗?”

“你没去过呀,那好玩,我从小就在那,我带你去。”

“谢谢您啦。”

“我从小在那长大的,我都记得。等春天我带你去玩,现在不行。等春天,我带你。扬州很好玩的,我带你。”